随着快门的咔嚓一声,一个场景、一个片段立刻被定格,浮动的镜像被捕获,时间就此凝固,成为永久的历史场景与片段。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续不断的“咔嚓”,使一个个孤立的场景、一个个孤立的片段、一个个孤立的镜像显示出内在的联系,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凝固的时间重新流动,历史的丰富、深厚与生动就此展现。
瓦尔特·本雅明在《摄影小史》中所说:“只有借着摄影,我们才能认识到无意识的视像,就如同心理分析使我们了解无意识的冲动。”确实,摄影是工业社会对大众生活最有影响的发明之一,其触角从宏大的社会、政治场景一直伸展到普通人生活的最私密部分。它将稍纵即逝的种种影像摄取、封存,作为历史最重要“证据”之一受到空前的重视。甚至还能通过人物无意识的瞬间表情,深入到人的心灵深处。
或许有人会说,这些“拍摄者”都是西方人,有自己的视角与观点。当然,外来者总有外来者的眼光,这种眼光与“猎奇”不无关系。但反过来,“被拍者”却也可借此反观自身。因为“身在庐山”有时反而难识自己的“真面目”,一些“我们”自处其中的风俗、礼仪习以为常,认为“理该如此”、“天下”都应如此,因此习焉不察,更不觉得有“记录”的必要。正是外来者的新奇目光,把近现代中国的许多方面“定格”下来,使“往事”并未如烟随时光消逝。历史图片,重新建立了“过去”与“现在”、“他者”与“我”之间的对话。
老友沈弘中西学俱佳,几十年来一直从事这种“对话”,致力于“西方人记录的近代中国影像”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在中外图书馆潜心悉心、孜孜矻矻,所藏甚丰。出版了一辑晚清图集后,又集中精力于民国时期图集的搜罗、整理与出版。《遗失在西方的中国史:〈伦敦新闻画报〉记录的民国1926-1949》中的数千帧照片,形象、生动而且深刻地展示了这一段民国的历史。
《伦敦新闻画报》是公认的世界最早以图像为主的画报,从1857年起,就表现了对中国的关注,到1949年,有关中国的报道已近百年。名为“画报”,实则是以“新闻照片”为主对世界各地发生事件进行迅速报道的新闻周报。
1926年到1949年,正是中国外患不断、内忧频仍的年代。政治、战争,无疑是《伦敦新闻画报》的主要内容。一页页翻过去,在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出现最多的是军阀和国民党人,1948年,是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时刻了,有张照片令我印象深刻:一个硕大的信封,邮票一张紧挨一张密密麻麻,粗略数一下,贴了上百张,难怪要那么大的信封,邮票总面值上亿。原来是一封从中国寄往新加坡的挂号信,也就是说,印邮票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邮资的上涨。这种政权还有多少时日?尽在不言中。
1926年至1949年,国民党从拥有最强大武装的执政者,在权力达到顶峰时,却轰然坍塌,回首这一段历史沧桑,不禁使人想起《桃花扇》中的名句:“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历史,不是没给国民党机会,而是国民党自己一再拒绝了历史的赐予。
这20几年,也是中国社会迅速变化的时期。医院、学校、工厂、铁路、公路……开始涌现;从长袍马褂到西装革履,到大开叉旗袍,成为都市女性的主流服装。在迅速现代化的同时,传统依然强大,都市摩登与市井传统纷然并存,自成一景。生活、习俗、风景、文化、文物,从大上海美国好莱坞电影广告到遥远偏僻的地区姑娘头饰的细部花纹,都在《伦敦新闻画报》的关注之中。《伦敦新闻画报》更是形象、生动、丰富展示了社会、文化、风俗与艺术的历史画面。
1948年的照片几乎都是内战的残酷场景,但在年末的一期中,却刊登了十几幅在战火中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形形色色的小商小贩,牵只猴子到处卖艺求生的流浪艺人,路边卖绣花枕头仍裹小脚的小女孩……这一栏的标题是:“中国不变的面孔:在内战满地烽烟,但并无粮食配给和积分制的国度保持天朝人的平静”。惊奇于这种平静与生存能力,恰恰表明《伦敦新闻画报》虽然报道中国近百年,但仍无法理解天朝子民的“活着”。(本报有删节)